孙立平：我们将快乐遗失在了什么地方？

lameihua

　　缘起

　　疫情期间，居家隔离。没事不出门，有事也尽量不出门。就这样，全国亿万家庭度过了一段平时难得的密切相处的时光。以至于有人开玩笑地说，两口子都快处出感情来了。当然这是玩笑了，据说，实际的情况是，解禁之后，离婚的数量是报复性地增加。

　　受前面这段玩笑话的启示，我也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就是隔离期间对生活本身的感受。隔离期间，不但自己出不了门，就是出得了门又有什么意义？整个的经济社会生活基本都停止不转了。于是，就只能生活了。所以，前几天方方说，都不想下楼，不想出门了。我也有和方方同样的感觉。前一段时间，有人在朋友圈里说，孙老师，该下楼了。我只回了两个字：不下。

　　其实，如果以衣食无忧作为前提，对相当一些人来说，这一段时间，虽然有对疫情的焦虑，有悲伤，有愤怒，但就生活本身而言，反倒是最像生活的一段时间。有时也不由得想，就正常的生活来说，我们这一段时间过得确实是有点荒诞；但反过来想，相对于这一段更像生活的生活，我们平时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荒唐？难道整天想着那所谓的事业和进步才算人生？难道整天996地奔波才算人生？难道整天琢磨着单位里那点人整人的破事才算人生？

　　想到这，心头不禁一惊：我们是不是把一个东西给弄丢了？把一个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什么东西？就是生活的快乐，快乐！

　　于是，这一天就不禁顺着快乐这个关键词，一路想开来。

　　往大说是患始，往小说是焦虑

　　好像在中学的时候，就听到几句很有哲理的话。其中一句，说是人生识字糊涂始。还有一句，叫人生识字忧患始。仿佛有一句是鲁迅说的。据说，现在鲁迅有时都成为敏感词了，但我想这句应该不会。

　　好了，我们不说鲁迅，也不说糊涂，就说忧患。忧患也不好，容易和大事发生联系，容易家国情怀，我们就说焦虑。忧患落实到个人的层面可能就是焦虑。为什么想到焦虑这个问题？因为焦虑这个东西与今天要说的快乐是对立面。我们很多的不快乐往往就来自于焦虑。特别是衣食无忧的人如果还不快乐，就更可能是因为这个东西。

　　那么，焦虑来自什么地方？按鲁迅的意思推，应该是读书。这个道理在现实生活中也可以得到验证。在生活中你可以看到，越是没怎么念过书的人，越是不怎么思考的人，往往就活得越是快乐。相反，越是书读得多，思考多的人，往往越焦虑，也就越不快乐。用这次疫情学到的一个词来说，后者就叫易感人群。你看看，像方方这样不但读书，而且还写书的人，焦虑就多。在方舱医院呆得不想回家的那位，就比她快乐。

　　当然了，这只是焦虑的一种起源。但我想，焦虑的来源一定不只这一种。就如同这次的新冠一样。大家知道，关于新冠传染的途径，一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呼吸传染，一种是接触传染。但我想，可能这两种途径都存在。所以我们强调戴口罩，外国强调多洗手。我想可能都有道理。

　　所以，焦虑的来源，我们也不妨多想一想。

　　焦虑的来源，我说一个你可能想不到的

　　现在我就说一个我认为的焦虑的来源，你可能根本想不到。什么来源？关联性，我们个人与外部世界的关联性。

　　大家都知道，人是社会的动物，我们都生活在社会当中。什么叫社会动物？社会就是群居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人是群居的动物。我们活在世上，离不开他人，离不开人群。所以，这个关联性就是我们个人与这个人群、与这个人群所构成的外部世界的关联性。

　　有人会说，对于个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您应当强调不确定性吧，这才是人们感觉焦虑的原因啊。而且前一段还有朋友翻旧账，说你在2018年底就说，2018年是出乎意料的一年，2019年是具有高度不确定性的一年。原来不确定性是年底发生了这场疫情啊。

　　其实，尽管是这样，我还是强调关联性。为什么？因为关联导致依赖性，而依赖才是让你产生焦虑的重要原因。不信你想想，最让你伤心的是谁？最让你牵挂的是谁？最让你生气的是谁？可能就是你最亲近的人。而你之所以对他们伤心、牵挂、生气，就是因为关联性。而在关联性中，除了感情的因素之外，就是依赖性。

　　这个关联性太可怕了。这次疫情中有一个词，叫密切接触者。一个患者，坐了什么飞机，乘坐了哪次高铁，去过哪个商店？你是否同时在场？病毒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表明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关联性。不然的话，对这种关联性，你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国民化，一步步收紧的系统性依赖

　　所以说，关联性，特别是由关联性导致的依赖性，是很要命的。不信你想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关联在一起，成了夫妻，互相依赖，就够麻烦的了。而在当今的世界，无数人都和你关联在了一起，虽然没有夫妻那么紧密，也是够恐怖的了。因为这当中无论是谁的一点变化，都会影响到你。

　　比如说，一个送外卖的小哥，一天假如要送100份外卖。这意味着什么呢？就在这一天里，他要同这100个人或100个家庭发生关联。这一天的生意如何？到时能给老婆交多少钱？小孩喜欢的那个玩具，明天能不能买？可能就要取决于这100个个人或家庭的选择与决定。这里的偶然性太大了。如果不是因为刚才某对小两口吵架耽误了做饭，今天的活可能就会少一份。如果不是某人因为单位加班赶不回来吃饭，今天的活就会多一份。

　　这表明的是什么？是经济生活的国民化。我们现在都知道一个词，叫国民经济。实际上，国民经济不是从来就有的，是历史的产物。经济的国民化意味着，与人们生存需求有关的种种事情，开始变成一个整体的、社会的、国家的事情。其活动，要借助于一个严密的体系才能进行。比如住房，在传统的年代里，你要自己准备盖房子需要的各种物件，木料、砖瓦、石头等等。当然，有些需要经由简单的交换，有的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忙，如木匠、瓦匠等等。建房时，需要较多人手的，也需要邻居来帮忙。但现在不行了，尤其是在城市，不行了。你要获得住房，要借助于一个复杂而精密的房地产市场。你对这个市场的几乎每一个环节都是高度依赖的，所以就有了所谓的房奴。房奴这个词如果从依赖性的角度来理解，还真的不简单是钱的问题。

　　其实，在不断国民化的，不仅仅是经济，同时也包括政治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政治不用说了，就是看起来琐琐碎碎的日常生活，也在不断的国民化。就说男女关系吧。方清平的单口相声听过吧？其中说到周口店猿人的两性关系，那是纯粹自然的。但后来不行了，两性的结合要经过制度的认定。据说，中国最早的婚姻登记制度，在秦朝时就建立起来了，那时人们结婚就必须经官府备案登记。这就是社会生活的国民化。

　　而最终的，是人们的心理或精神世界的国民化。在这次疫情中也可以发现，居家隔离，有的地方做得到，有的地方就很难实施。为什么？人不一样啊。有的人是，不自由，毋宁死，你凭什么把我限制在家里；有的是，不操心，多滋润，这怎么能算代价呢。

　　人生焦虑分工始

　　其实，国民化也许是一种宿命。而宿命的源头就是分工。

　　什么是国民化，国民化就是系统化，就是整体性；为什么要有系统化和整体性，因为有整体有系统，才能形成秩序；那为什么要有秩序，因为生活太复杂，涉及的因素太多；为什么涉及的因素会太多，因为是分工造成的角色和职责的多样性与复杂化。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必然的。

　　在没有复杂分工的传统社会，就没有这么复杂的一套。

　　我们都知道自给自足这个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自给自足是我们基本的生存状态。也就是说，我们是以个人或家庭为单位，来解决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自己种地，自己做衣，自己筑巢。在那样的情况下，生活的水平是低下的。但人是相对自由的。因为在这整个过程中，你始终处于一个相对主动的地位。别人吃窝头，你也吃窝头。下雨是吃，刮风也是吃，不用像外卖小哥那样依赖别人。

　　当然，局限也是明显的。比如，你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品种不可能太多，可能很长时间都要吃同一样东西。自己来做衣，可能只能做很简单的样子，不太可能去追求舒服和美观。当然了，还有许多事情，即使你再努力，也是无济于事的。比如，我现在住的这个楼房，高达20多层。这在过去分工不发达的传统社会，靠个人是无论如何弄不起来的。

　　于是，有三个东西就慢慢出现了，这就是分工、互助和简单的交易。分工，开始于家庭的内部，如所谓的男耕女织，延伸到邻里，木匠瓦匠等工匠就出现了。当然还有互助，比如说做房子，很难以一家之力来实现，邻里间的互助就成为必要。还会有简单的交易，特别是物物交换。这是生活发展的必然。

　　分工的结果是提高了效率，不同的事情由不同的人来做，每个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都是专业化的。这就是我们人类进步的基础。但在这同时，我们也不能忘记一点，分工的每一步细化，都意味着我们对别人依赖性的增加，都意味着我们要将自己的自由和自主性一点点交出去。于是，我们紧张，我们焦虑，我们忐忑不安。

　　这一切看起来都天经地义，都顺理成章，但如果把这些日常的一些具体感受抽象出来，我们有时就会发现，在进步的路上，我们好像把最初的出发点，快乐，给弄丢了。

　　还有办法吗？

　　对我的文章，经常有人鸡蛋里挑骨头的说，你光分析问题，对策呢？

　　老实说，这对我的要求太高了。那么多的伟人哲人都没解决的问题，怎么就忍心推给我呢？

　　但如果有人说文章的结尾应该有这么一段的话，我可以说两句：

　　历史不可能倒退，我们不可能回到分工程度很低的时代。还是得往前走。问题是如何在往前走的路上减少焦虑，找回自己的快乐。

　　就我今天讨论的话题的范围而言，我想有两点。第一，将依赖对象的数量增加到概率起作用的程度。比如，外卖小哥，虽然如我前面分析的，他对那100个人或家庭是高度依赖的，但因为整个系统的数量多，你不买他买，你不吃他吃，所以他每天的工作量和收入是相对稳定的。所以，他依赖的是系统而不是个人。第二，增加系统的确定性。因为系统的确定性可以降低由不确定导致的焦虑感。确定性是由什么构成的？透明、明确、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