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杰：从《竞赛方案》到《战略远见》：布热津斯基的变与不变

大参考

　　1986年刊行的《竞赛方案》，1997年刊行的《大棋局》，2012年刊行的《战略远见》，是认识布热津斯基战略思维变迁的重要切入点。

　　这三本书各有一个副标题，分别是：

　　·进行美苏竞争的地缘战略纲领

　　·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

　　·美国与全球权力危机

　　这三个副标题清晰地表现了美国面临的战略环境的变迁，不变的则是作者一以贯之的地缘战略思维。

　　在《竞赛方案》中，已经浮现了大棋局的轮廓。如下六点尤其值得我们重视：

　　第一，“美苏争霸虽然是全球范围的，但有其中心重点：欧亚大陆。这个大陆是这场争夺的地缘战略的焦点，也是地缘政治的目标。”“谁控制了欧亚大陆，谁就支配了全球。”这个立论基础经《大棋局》一直延伸到《战略远见》，是布热津斯基一切战略设计的重要立足点。

　　第二，美苏争夺欧亚大陆的竞争，是沿着如下三条战线展开的。

　　正是这三条战线，将欧亚大陆分成了四个区块：线内的苏联帝国和线外的三个围堵区。《大棋局》中的四大战略区域划分正是由此演化而来：

　　如果说两张图有什么变化，主要在于随着苏联的解体，和苏东阵营的瓦解，中央区缩小了。同时，其他三个区域在向中央伸展的同时，相互间的边界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竞赛方案》的第三条战线当年并不包括阿富汗、中亚的五个斯坦、外高加索三国和土耳其。原因在于，除土耳其外的其他国家，当年或是苏联的一部分，或由苏军控制，同属于大苏联帝国。而土耳其则是北约的一员。《竞赛方案》的第一战线是沿着华约和北约的对峙线划分，所以就把土耳其包含在了第一战线之内。

　　但是，苏联因阿富汗战争而加速衰败，同时极端势力崛起，正是这一切，制造了《大棋局》中一再强调的全球巴尔干：

　　在这个新环境中，布热津斯基要利用苏联解体、极端伊斯兰势力崛起，引导欧亚大陆上的各强国，围绕里海-波斯湾资源圈展开向心竞争。一向与伊斯兰势力关联深厚的土耳其，就不免和阿富汗、五个斯坦、三个外高加索国家一起进入南部区了。

　　至于《竞赛方案》中的第二战线，因为中美关系的改善，使得美国获得了虚线所显示的政治安全边界，但是，美国从未放弃实线所代表的军事安全边界，从而为《大棋局》中分裂东方预设了伏笔。

　　于是，《竞赛方案》中围绕苏联帝国展开三个围堵区的设计，就变成了围绕欧亚大陆巴尔干圈层展开的四个战略区设计。

　　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因为战略环境变化，而进行的策略调整，根本思路、运用手段和最终目标从未改变。至于《战略远见》中的那个以北极为中心的大西方构想，则是战略环境进一步巨变的产物，思维、手法、目标同样不变。

　　第三，布热津斯基在《竞赛方案》中还开宗明义地指出，美苏之间的竞争，不仅仅是两个国家的竞争，而是两个帝国体系间的竞争，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两个国家为了全球优势而竞争。虽然这两个国家都被世人尊为超级大国，但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苏联其实是一个军事力量尤其是常规陆战力量一枝独秀的国家，美国却是一个各项指标较为平均的综合性大国。故而，只要苏联不战胜就会失败，只要美国不战败就是胜利。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战略远见》中布热津斯基立足美国文化优势，进行全球战略再设计的端倪。

　　第四，布热津斯基认为，美苏争霸的地缘实质是海权强国与陆权强国，跨洋强国与跨陆强国的历史性竞争。故而，要深刻理解海陆关系和大国关系，方能找到控局之策。

　　如上所述，美、苏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种超级大国。核武器的出现，杜绝了大国间的全面热战，无疑更有利于美国这种综合性帝国，而非苏联这种军事帝国。但是，苏联的战略家们从不甘心束手待毙。他们要努力发挥苏联的军事优势，不断改变棋局的力量对比。

　　于是，输出革命、代理人战争、低强度局部战争……就像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武器库，不断切割欧亚大陆的战略要冲。其背后隐藏着的，则是俄罗斯不变的地缘诉求：进入大洋。

　　也可以说，俄罗斯的优势就是美国的劣势，俄罗斯的劣势正是美国的优势。

　　俄罗斯雄踞欧亚大陆的中央地带，可以四面出击，享有内线作战优势。既可以伺机鲸吞，又可以用切香肠战术稳步蚕食。从而得寸进寸，得尺进尺。是典型的陆权巨无霸的代表。

　　美国却远离欧亚大陆，常常感到鞭长莫及。但是，美国控制海洋，这恰是俄罗斯的致命伤。因为地球表面的百分之七十为水体所覆盖。控制海洋，就是控制全球机动自由，控制全球物流网。

　　自彼得大帝时代，俄罗斯的战略家们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拥抱海洋，俄罗斯永远不是一个真正的大国。俄罗斯虽然在北冰洋上拥有漫长的海岸线，奈何受技术限制，无用武之地。所以，彼得大帝的毕生功业就是夺取波罗的海出海口。其后继者则不断向黑海出海口冲刺。可是，无论是波罗的海还是黑海，都是封闭的海。俄罗斯要想实现质变，就必须在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上获取优质海岸线和不冻港。正是在这三条线上，形成了从沙俄到苏俄时代不断的战略传承。

　　美国要做的，就是用围堵战略困住这个国家，使之与大洋绝缘。也只有全面封堵，方能加剧这个帝国内部的脆弱性，最终不战而胜。这不仅是对付苏联的方略，也是对付所有欧亚大陆上一切图谋冲向星辰大海的陆权强国的方略。

　　第五，正是在围堵的过程中，形成了关键节点上的“要害国家”的概念。这无疑就是日后《大棋局》中明确定义的地缘政治支轴国家的雏形。

　　第六，具体到围堵的重点，《竞赛方案》主张削减两翼，强化中央。《大棋局》则相反。《战略远见》干脆跳出这三条战线，转到北极点上俯视欧亚大陆。表面上看是变的眼花缭乱，互相矛盾，实则是战略环境变化下，不变的战略手段的灵活调整。

　　《竞赛方案》的环境是：在欧亚大陆的西端，美苏沿着分裂的德国形成了均势。在东端，美国通过岛链封锁，牢牢掌握着海洋与天空，中苏关系的破裂却严重削弱了苏联对大陆的控制。而且，美国强大的盟友，也主要分布在东西两翼。只有在中央战线，聚集着丰富的石油资源，却是美国布防最疏松之处，也是盟友力量最脆弱之处，同时又是苏联的主攻方向——通过出兵阿富汗，联络印度，扶植缅甸，苏联显然正在进行一次向印度洋的全面冲刺。

　　※突袭并占领喀布尔的苏联伞兵

　　故而，布热津斯基建议，美国要削减两翼的力量，让英法德日等盟友多承担责任。然后集中富余资源强化第三条战线。这样不仅可以有效封堵苏联，而且可以顺势强化美国在波斯湾资源地带的影响力。

　　苏军退出阿富汗、美军赢得海湾战争与苏联全面解体，标志着这个战略设想的完美实现。但整个战略环境也随之发生了根本变化。苏联解体制造了大片权力真空有待填补，南部战略区却因为极端主义的崛起和苏联的退潮，而日趋碎片化、火药桶化。布热津斯基主张重新强化两翼，削减中央，目的就是从东西挤压俄罗斯，进而推中国、印度、土耳其、伊朗、俄罗斯等地区强国，围绕里海-波斯湾资源圈，展开向心竞争。美国只要稳坐钓鱼台，进行制衡分化即可稳稳控局。

　　但是，由于之前公号（王鼎杰战略智库）文章里所说的原因，小布什、奥巴马两届政府背道而驰，完全改变了棋局的流程，甚至造成了棋局结构性的变化。布热津斯基再设计新战略时，就无法再按照当年以对付俄罗斯为核心导向的结构照本宣科了。

　　简单地说，《竞赛方案》与《大棋局》是强联系，因为这两个方案都是以将俄罗斯彻底降级，彻底打出大国舞台为目的而设计的方略。但是，《大棋局》与《战略远见》的联系就较为隐晦，因为战略环境发生了更根本的变化，也就更不易看出其中的因革损益。

　　总之，方法可以不同，敌友可以变换，海陆关系、欧亚大陆的重要性、美国的地理位置却是不变的常量。在布热津斯基看来，美国要做的，就是立足常量，影响变量，最终实现对全球事务的领导。

　　对此，我们不必认同其立场和目标，却不能不重视其思维理数和方法论。正所谓知其人、论其世。读布热津斯基这种战略家的书，一定要结合战略环境的变迁，看透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反推出其出牌逻辑，方能入室操戈，将其思想利器为我所用。否则就会陷入其字面含义的纠缠之中不能自拔，甚至为其牵引，替其背书，在不知不觉间忘记自己的目标和立场，找不到合适的方法与手段。到这一步，也就是古人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