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文互联网上,有这么一群人。
他们说自己热爱科幻小说,虽然只读过刘慈欣一个人的作品。
他们说自己是“大刘”狂热的粉丝,虽然只读过他的《三体》。
但当他们遇到国际国内各种社会政治话题,总要从他们熟悉的小说里找几个名词来显示一下存在感:
看新闻,看到关于欧洲难民的新闻。
“啊,这是程心一样的圣母!”
读历史,读到地理大发现、大国博弈、小国争衡。
“啊,黑暗森林法则!”
看国际关系,看到大国和小国之间的恩怨、看到不同制度与文明之间的冲突。
“啊,这是降维打击啊!”
如果说,吴亦凡的粉丝只会跟你聊音乐,蔡徐坤的粉丝只会跟你聊唱、跳、rap,连聊篮球的都不多。可要是让极端“三体粉”发现你没读过《三体》,或者明明读了《三体》却不认同他们解读的大刘的观点,你之前读过的书就全算白读了。
当年那位最开始用业余时间写作的高级工程师,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招来这么一帮神仙粉丝。
人呐,就是不知道,自己都不可以预料。
01
▲人到中年,刘慈欣凭借《三体》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宋诚啊,你这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总要分出个黑和白,但现实全是灰色的!”
2004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镜子》里,刘慈欣借着笔下人物的口如此说道。
在一些社会问题上“和稀泥”的时候,偶尔读过大刘《三体》之外其他著作的粉丝们可能会突然想起这句话。
但有人若敢宣称大刘的观点不足以解释当前的某个问题,这些粉丝依旧会义正辞严地问你:
你说大刘说得不对,那你拿过雨果奖吗?
有人要敢说刘慈欣不是专业的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他们更会掷地有声地质问你:
你说大刘不够专业,是清华北大本科,哈佛剑桥博士吗?拿不了雨果奖,好歹也拿个茅盾奖吧?
《三体》的作者自己怕是没有这份诡异的自信。
三十年前,27岁的刘慈欣还在晋冀交界的娘子关电厂当计算机工程师。拜那个年代国企松散的管理制度所赐,这位程序员不但“朝九晚五”,还有大量时间读书写作,用以完成他最早的两篇科幻小说。
那个时候,这个年轻的“电工”不会想到,在未来的三十年里,他将以此为业,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至少,是最具影响力的科幻作家。
后来,在他数十部科幻作品之中,《三体》脱颖而出,风靡全国。这位人到中年的科幻作家,变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大师。
在所有的文学圈子里,科幻小说可以说是门槛比较高的一类。它需要读者和作者有足够的理工科知识背景,对未来社会要有想象的能力——而这种想象的能力,又离不开对既有人文知识的认知。
所以,一直以来,科幻小说一直是一个“怪咖”云集的小圈子。对普通人来说,它有着独特的魅力,但是,能够被“圈外人”所熟知的优秀的科幻作家实在是凤毛麟角。
——在这一方面,作者的文笔、机遇、学科背景、驾驭世界观的能力,缺一不可。
但是,再优秀的科幻小说它也是虚构作品——在虚构作品里寻找现实世界的真谛,那人的脑子恐怕是坏掉了。更何况,狂热粉丝解读出来的“微言大义”,或者“宏大理念”,作者本人也未必赞同。
对此,某些“三体粉”们可能会说:你们不是平时也把乔治·奥威尔、赫胥黎、扎米亚京这些作家挂在嘴边吗?为什么我们读《三体》,就不能像他们读《1984》《美丽新世界》和《我们》一样?
——如果这个“三体粉”能知道这些名字的话。
但他们可能不知道,单拎着一本《1984》就去一知半解地批判“极权社会”的行为也是挺膈应的。
——西方媒体就这么干了几十年,后来发现自己被打了脸。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天天拿着《1984》去批判苏联,批判中国,批判一切社会主义国家,好像奥威尔耗尽了生命写这部小说就是为了顺着当时横行欧洲的“冷战思维”给“敌对国家”泼脏水一样。这些引用者丝毫不顾及奥威尔这一生,更反感的可能是欧洲的资本主义社会。
——毕竟,他是一个到死都在坚持与英国左翼政党保持联系,甚至为此一直遭到英国警察秘密监视的社会主义者。
后来,西方媒体终于发现情况不对,干脆编造起奥威尔在BBC工作的时候向当局举报“左翼分子”的“神话”来。
▲“以政治为业”的“反乌托邦”作家乔治·奥威尔都免不了受到“误读”
不过,无论后人如何“阐释”,奥威尔毕竟是属于那种“以政治为业”的人。稍微读过他的传记,哪怕仅仅查过百度百科就会知道,这位作家是一个坚定的左派,参加过西班牙内战,还因为被怀疑是“顽固的托派分子”,在西班牙被抄家追杀过。所以,时至今日,人们还是能从奥威尔的作品中去读、去谈那一代左翼知识分子对未来社会的展望和担忧。
后人对他,误解也好,理解也罢,总归首先得承认,他写出来的东西,每一行每一页,都是对社会的理解。
但刘慈欣呢?人家只是一个以文学艺术为业的作家,一个以技术为业的工程师。与专业的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相比,他也只是一个有着理工科学术背景,读过一些历史哲学社会著作的普通人。
在奥威尔都被读者“误读”“误用”了几十年的世界里,拿刘慈欣的小说解释全世界,真的不怕闪着腰吗?
02
对于科幻小说究竟为了什么而写作,刘慈欣自己说过一句话:
“在创作的过程中我们以科学为基础,以想象为源头构造了全新的世界,以此来创造我们对人类发展的可思可想。”
与乌托邦、反乌托邦小说不同的是,科幻小说的创作基础来自于自然科学。
在科幻小说的世界里,作者的“终极关怀”是科学技术的进步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亦或是未来不同科技体系的冲击对人类文明带来的潜在威胁。虽然优秀的科幻作家不可避免地受到既有政治学社会学理论的影响,但是,归根结底,这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科体系。
你不能做我的梦,犹如我不能做你的诗。
▲作为当代中国影响力最大的科幻小说,三体招来了各色的粉丝和读者
对于科幻小说能做什么,写了大半辈子科幻小说的大刘要比狂热的粉丝们理智得多:
“人们认为科幻是预测性的,其实不是,科幻是可能性的东西。”
“可能性”意味着小说里的那些理论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
有些物理学专业背景的评论者就曾经发文对“黑暗森林法则”提出过质疑:它确实是一个看起来无懈可击的理论,但在当下,它看起来“无懈可击”的原因更多的是我们对于宇宙的认识太少了。历史上,很多“无懈可击”的学科理论,随着人们对世界的探索,渐渐都冰消瓦解了。
但是,众多的极端“三体粉”所代表的一种状态却是:对自然科学一知半解,同时对社会科学一无所知,并由此产生出一种无端的狂妄——我们已经对世界认识够多了。
说到底,还是不读书,又不肯承认自己不读书罢了。
即使在自然科学领域,高级工程师刘慈欣也比这些拿着“黑暗森林理论”到处碰瓷的粉丝们要审慎得多,从十几岁到五十几岁,他一直关注着前沿科学理论。但是2016年的一次访谈里,他却说:
“我毕竟不是科学家,是写科幻小说的。我最关心的是从前沿的科学理论中,能够得到什么故事资源。主要还是关心怎样用它来产生好的故事,有更多好的创意。”
他只是想写好一个故事,而三体粉却要让他去承担他本人都没敢想过的艰巨使命。
求求你们放过大刘吧。
03
对“三体粉”来说,刘慈欣的小说其实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人物形象看起来相对扁平,容易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
比如程心的“圣母”。
刘慈欣拿雨果奖那一年,正好是2015年,全世界人民都在看欧洲接纳难民的新闻,查理周刊的枪击案又刷屏了中文互联网,那“白左”就是程心了。
多简单。
▲欧洲难民问题的发酵使国内网友批判“圣母”的热情空前发酵
刘慈欣是那种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情节设计和世界观铺陈上的作家,对笔下的人物,他连名字都懒得取。
“干嘛要对他们产生感情呢?就是当符号用,就是工具嘛!”
“扁平”的人物更适合给人贴标签。就比如,我说你是王熙凤一样的人物,你可能还得思量一下我是夸你还是骂你,但我要说你是赵姨娘一样的人物,你可能立马反应过来我是在骂人,还骂得很恶毒。
一个好的文学创作者,既要考虑情节的饱满、逻辑关系完善,还要把每个人物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只有最顶尖的文学家才能把这些复杂的点线面安排得有条不紊。
但毕竟,这样的作家少之又少,能够进入大众视野的,往往这两方面难以兼顾。
刘慈欣宏大的叙事,精妙的宇宙构思吸引了大量真真假假的“科幻迷”之后,这种“扁平化”的人物形象又给那些懒得自己动脑子的“标签战”玩家送上了现成的“靶子”。
关于“标签战”,清华大学的刘瑜教授很早以前有篇文章这样说:
“对于论战者来说,贴标签的好处就是省去论证的辛苦。”
——当然,刘瑜教授后来又忍不住自己给别人贴上“红卫兵”的标签,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不过,在一知半解地读了《三体》的狂热粉丝那里,这种“标签战”也被“降维”了。
在“标签战”的时代,说一个人“圣母”,你至少要花一大笔时间来说明“圣母”为什么不好——至少要跟听话的人达成“圣母”不好的共识。
现在,有了《三体》,这个家喻户晓的科幻名作,连这一步都省略了。你看,程心“圣母”,结果毁灭了整个太阳系,她自己带着男朋友跑路了。
我们如果再复习一遍大刘说过的话,会发现这种简单的逻辑他本人至少是不认同的:
“人们认为科幻是预测性的,其实不是,科幻是可能性的东西。”
遥远的外太空是不是真有那么一种高于我们的文明,还是一个未知数。《三体》里的“宇宙社会学”在我们面对那种外星文明的时候是不是有作用,在那一天真的到来之前,也是不可验证的。
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有用,面对我们现在这个文明体系,这套理论也不见得是最科学的答案。
道理我们都懂。
但是,我们还是懒。
我们寄希望于用我们能读懂的,或者仅仅是我们自以为读懂了的那些东西,去解释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一切。这种解释说给自己听听,本来就无伤大雅,这个学科分工如此细密的时代,谁没有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之外说过几句蠢话呢?
但是,非要把自己这一套带着偏见的方法论到处生搬硬套,还不让别人提出质疑,那是一种上蹿下跳的蠢,是一种自我膨胀的蠢,是一种让自己所热爱的一切在别人面前掉进粪坑的蠢。
真正热爱的东西,是用来当做目的的,我们尽己所能让它更完美。但如果我们把它滥用作工具,用它来掩饰自己无知,还用它来急于输出偏见,只会让我们热爱的东西一同蒙羞。
科幻小说在中国还是一个“小众”的文学载体,它的发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真的热爱它,请鼓励它多出点好的作品,而不是早早把它推进偏见的漩涡,在舆论的吵闹中撕扯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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