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90]对于996，无论多么无奈，也不要去赞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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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先穿插一个话题，我想谈谈“996”。

　　996，我就想说一句话：996再无奈，也不要去粉饰它。大家都知道，这几天996这个词非常流行，我开始的时候还不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然后就上网查了一下，也和年轻人有一些交谈，我觉得这个事情真的很值得我们反思，不仅仅是反思一种工作制度，不仅仅是反思一代年轻人他们现在在工作和生活上所面对的处境，我觉得可能还有更深层面的东西，需要我们通过这件事情来反思。所以最近这几天我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内心里老是有一句话，但是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这话太粗俗，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可能真的是一个混蛋的时代，我们这个社会可能真的是一个混蛋的社会，我们这个文化可能真的是一个混蛋的文化。当然我把这句话说出来只能说是我的一种发泄，希望不影响下面的这种分析。

　　关于这个事情大体的由头、起因，我想其实大家基本上都知道了，它讲的是一种工作制度，也就是说从早9点到晚9点，每周工作6天。这样的一种工作制度在过去这些年当中，实际上在很多的公司，包括一些很有名的大公司，实际上都是存在的，从披露出来的情况来看，像华为、阿里巴巴、蚂蚁金服、京东、58同城、苏宁、拼多多、大疆等等，这都是人们披露出来的一些赫赫有名的公司，实际上都在不同程度地实行着这样的一种工作制度。那么从最近的一段时间来看，好像这样的一种工作制度，过去在很大程度上还不能够形成条文、明言的这样一种工作制度，在一些企业，甚至有点越来越正式化，越来越制度化。比如说从网上披露的情况来看，杭州的一家公司就明确宣布要实行996工作制。有的公司实际上采取的是更阴损的办法，比如说济南的一家公司，就用种种的方式来引诱和动员员工写《奋进者申请书》，这种奋进者申请书它要求说自己必须是每周自愿工作6天，每天工作12个小时，而且是自愿放弃所有的带薪年假，自愿进行非指令性加班，不仅是这样，这些“奋进者”还要在春节、国庆等节假日无条件的加班，随叫随到。

　　在这个996现象当中还需要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现象，996这种工作制，最早是在一些所谓互联网企业、新经济当中开始出现的，但是现在有一种向其他的行业、包括向传统的工作部门蔓延的迹象。所以有人就在说，是不是中国要迎来一个996的时代？

　　在这当中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的注意到的，就是996它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制度，而是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部分年轻人的一种生存的状态，而这种生存的状态是极为有害的。比如说有的公司实行996的制度，员工就很难顾及自己的家庭生活，那么这时候管理层甚至提出如果无法将工作和家庭妥善的平衡，你可以选择离婚。老实说这样的事情我都不想从道义的角度去谈论了，就从一个比较公立的角度来说，那如果是这样的一种思维，形成的是这样一种工作模式，那它将形成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这个社会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们别的都不说，就说人口的继替的问题，像很多人都知道最近有一个词，叫收缩型社会，也就是说这个社会当中，生育率越来越低，新出生的人口越来越少，甚至可以说已经无法维持人口的再生产，无法维持人口的更替。因为从理论上来说如果要实现人口的更替，使得一个社会的人口不至于出现急剧减少，这个社会一对夫妻至少要生育2.4、2.5，也就是2个多这样的孩子，才能够维持人口的再生产，但是你可以看看你的周围，尤其是周围的精英层，究竟有几个是能到2.4、2.5？能到2个的又能有多少？对于我们这个社会来说，这将来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这问题在哪呢，从根本来说是因为生育孩子是一个巨大的经济和社会的负担，是一种巨大的经济和社会的压力，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一个年轻人他每天早晨9点到晚上9点，回到家里可能得10点，一个星期要这么工作6天，他还有什么样的时间和精力能过他的家庭生活，他还能生育下一代？所以说我们这里需要提出的一个问题，就说你这一个公司，哪怕你这个公司再重要，难道比这么多人的正常的社会生活还要重要吗？比人类的继替还重要吗？如果一个社会，很多人都不能够有一个正常的生活，如果这一个民族，人口的继替都无法实现了，你那几个公司生产的那点东西、创造的那点产品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我觉得对这样的问题的考量，真的需要我们摆脱过去那种很狭隘的功利主义的眼光，对这个利弊，也需要有一种大的视野，来进行判断和权衡。

　　所以正因为这样，关于996的讨论开始以来，这样一种非人性的工作制度受到了广泛的谴责。但是在各种谴责的声音当中，我们可以注意到，有相当的一部分矛头是对着资本、对着老板的，甚至有人说这个表明了资本的血腥和贪婪。那从直接的意义上来说，那当然有它的道理，因为这些规则的制定，和老板应当说是有着直接关系的，有的可以说就是老板的授意，是老板的一种意志，这个没错。甚至有的老板给996涂上一种非常绚丽的色彩，比如人们经常引用的马云的那句话，他说，我个人认为，能做996是一种巨大的福气，很多的公司，很多人想996都没有机会。如果你年轻的时候不996，你什么时候可以996呢？一辈子都没有996，你觉得你就很骄傲了？所以在这样的一个关于996的讨论当中，老板、资本往往成为人们抨击的对象。

　　但是老实说，在996这样一个现象当中，老板他所处的这样一种状况也是很微妙的。我也有很多的朋友和学生是做企业的，他们自己就是老板。那如果你对他们的了解多一点，你们就发现，他们这种心理的压力其实一点不比那些刚才说的实行了996工作制的员工要小，甚至内心里他的压力比这些员工还要大，他们内心里其实也是很苦的。我昨天还见到一个学生，他已经做的很成功，他已经不需要钱了，如果从他个人的生活这个角度来说，他已经不需要再成功了，但是他说他得不断的往前走，为什么？因为他底下涉及到这么多的人呢，所以他心理压力也非常大，尽管这个心理压力很大，但是他还得不断往前走，要承受着这样的一种压力往前走。所以在这样的一种情況下，我觉得就把这个东西仅仅从道义上归结为说老板和资本的贪婪，可能也不行，而且也解決不了问题。实际上我们換一个角度来说，可以说现在老板是和员工同样的难受，同样的焦虑，承受着同样的压力。

　　如果是这样来想问题的话，那996这样的一个现象，它反映的是什么呢？我觉得是我们用一种病态的方式来承接科学技术进步的成果。也就是说科学技术进步实际上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我们可以用少一点的劳动就能够创造同样的财富，甚至创造比原来更多的劳动才能创造的财富，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可以生活得更轻松一些，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留给自己的生活，但是现实的制度安排把它变成了什么呢？把它变成了工作机会的稀缺，把它变成了工作机会稀缺背景下的更加惨烈的竞争，把它变成了这样一种竞争所造成的生活和工作的变态。所以现在我们需要来考虑，人类如何用一种好的制度安排来承接科学技术进步的成果，我觉得这是一点。

　　那么另一点，就中国的具体的情况来说，我觉得还得考虑我们的文化，还得要反思我们的文化。任何一个社会都有竞争，这个没错的，竞争也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但是我们这个社会，你感觉到没有，我们这社会的文化，他把这个竞争理解为什么呢，一定要做人上人，所以一定要比别人强，一定要让别人不如我。所以正因为这样人们给这个996往往赋予所谓奋斗、拼搏，这样的一种含义。甚至人们觉得有机会从事这种996的工作，是自己的一种荣耀，是自己的一种光荣，这也是996这种工作制度能够盛行的一个原因。那么从这个当中也可以反映出我们的文化它的目标的这样一种扭曲和单一性。

　　当然上面讲的因为时间的关系可能稍微还是有点简单化，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以后还会讲到这个话题，那么今天就讲这么多，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