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中国的百年寻路

lameihua

　　1、

　　8月22日是邓小平116周年的诞辰，朋友圈中，又能看到不少纪念的文章。当然，也不乏一些借古讽今，或者扬D贬M的文章。

　　前几天写了一篇关于历史虚无主义的文章，也有很多评论。当然，有些右边的评论是批评八路军游而不击，国军才是中流砥柱。有些左边的评论对我把大跃进和文革说成毛泽东的错误大为不满。

　　对历史，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从1840年到2020年，三个甲子的时间，中国人中的有识之士，一直在努力寻找一条最合适中国的道路。中国过去的一百多年，可以说是寻路的一百多年。

　　在这个过程中，不同人有不同观点，道不同不相为谋，甚至道不同刀兵相见。然而，这些寻路的磕磕绊绊的历史，都是真实的，需要面对需要尊重的历史。

　　这里，还是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碑文中划分的三个阶段：

　　1840-1919年，是痛苦，沦落和迷茫的年代。不知道哪里有正确的道路。

　　1919-1949年，是在血与火中确定大方向的年代。最终中国人民选择了中国共产党做为带领国家前进的力量。

　　1949到今天，是曲折前进的年代。这个过程中大的方向始终没有错，但道路上充满了艰辛和曲折，犯过错误，走过弯路。

　　在寻路的过程中，是不可能永远正确的，发现走得不顺，倒退几步换个方向走很正常。

　　2、

　　2020年是庚子年，由今天上溯三个甲子，1840年也是一个庚子年。

　　1840年鸦片战争，英国舰队的炮声，宣告了中国走了2000年的道路，那一条“百代都行秦政法”的路，已经走不下去了。之后，中国就开始了艰辛的寻路历程。

　　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1894年甲午战争，大家觉得原来的路需要调整，但大方向还是能走的，可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洋人的枪炮兵舰厉害，我们的学来用呗。短期效果也不错。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李鸿章搞洋务运动，左宗棠收复新疆，好像有了新气象，号称同治中兴了。

　　美国有个作家，把同治中兴视为中国保守主义者的最后抵抗。那本书写的不错，有一定道理。但是1894年的甲午战争，让所有中国人意识到，原来那条路，已经不是靠修修补补还能走的了。必须彻底的改变。随后就是戊戌变法，理想主义的皇帝和年轻人在老谋深算的慈禧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120年前的那个庚子年，1900，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翌年，签署辛丑条约。除了一人一两白银那侮辱性的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的赔款，还包括拆毁北京到大沽口的炮台，允许外国在北京周围的黄村、廊坊、杨村、天津、军粮城、塘沽、芦台、唐山、滦州、昌黎、秦皇岛、山海关等12处驻扎军队。实际上让中国首都北京处于外国军队的直接威胁之下。辛丑条约的赔款本金加利息，相当于1900年中国政府10年的财政收入。

　　辛丑条约签字后的两个月，李鸿章去世。李鸿章曾经自嘲：“我办了一辈子的事......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是净室。”

　　裱糊匠救不了中国。很多人就认为，只有革命才能救中国，只有把满清推翻，把满族人赶到关外，中国就得救了。

　　于是，1911年辛亥革命。清朝推翻了，五族共和了，有议会有大总统了。然而，事情反而变得更糟了。然后二次革命，护国战争，护法战争、直皖战争、直奉战争、第二次直奉战争，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还是没有找到救国之路。

　　把皇帝换成了总统，换汤不换药，解决不了问题。那时中国的问题，是烂到骨头里的。靠表面上贴个膏药，没用。

　　孙中山和国民党下决心动大手术，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孙的新策略效果很好，国民党脱胎换骨，战斗力组织力焕然一新。1926年开始的北伐，势如破竹。

　　然而，真正动大手术，不是那么容易的。孙中山1925年就去世了。

　　蒋介石背叛革命，1927年搞了四一二，国民党从革命者变成了裱糊匠。在时代的面前，蒋介石选择了江浙财团，选择了保守疗法。

　　他没有勇气推倒重来，从基层彻底改变中国。他的政策，比李鸿章的裱糊匠更进了一步，在房子里面铺了新地板，重新刷了墙。看上去像模像样，像是一个现代国家了。然而，房子的梁和柱子都还是烂到根上。

　　国民党，包括蒋介石也一直在找路。找过共产主义的，联俄联共的路，也找过法西斯主义的路。在二战开始前，蒋介石对德意的法西斯主义推崇备至，各种法西斯言论比比皆是。

　　然而，蒋既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从基层改变中国，这些东西也不过是进化版本的裱糊匠而已。

　　3、

　　真正改变中国的是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是真正的拆除掉了腐朽的房梁和立柱，重新修建了新的房屋。彻底打破了统治中国两千年的传统政治体系，搭建了新的，适应工业化时代现代国家的基本政治架构。

　　中国共产党，秋风扫落叶一般，把中国传统的宗族、乡绅、地主、士大夫、官吏体系全部彻底的打碎。在短短十几年时间，都走了很多国家几百年才走完的道路。这个过程中，肯定会有个体的悲欢离合，也会有令人心碎的故事。

　　中国共产党，把曾经组织力全球倒数，一盘散沙的中国，变成了一个高度组织的崭新的国家。今天，中国国家政权的组织力，堪称全球第一。

　　前几天看到一篇写朝鲜战争中50军的文章。志愿军50军，原本是国民党滇军60军起义后整体改编过来的，本来就是国军的杂牌部队。但改编后脱胎换骨，60熊变成50雄。朝鲜战争中屡立功勋。电影《英雄儿女》中高喊向我开炮的王成的原型，就是50军的士兵。为什么不过前后2年时间，这支军队就能脱胎换骨。这就是当年共产党的力量。

　　2020年今天的中国，仍然受益于这套组织体系的力量。Covid-19疫情，让国人，也让全世界都为中国政府的组织力而震惊，甚至恐惧。

　　这种组织力，可以追溯到三湾改编、古田会议、追溯到中国共产党和人民军队初生的那个时间。

　　这种组织力的产生，并不是很多人所想的那样，仅仅是由上到下，令行禁止的组织力。由下向上的民主，是这种组织力的重要来源。今天，我们说起三湾改编，大家的印象都是”支部建在连上，党指挥枪“。但三湾改编另一项很重要内容就是，在军队这个上级命令高于一切的地方，实行民主主义。

　　三湾改编实行民主主义的具体表现是设立了士兵委员会。士兵委员会通过选举产生，其任务主要就是政治民主和经济民主。当时的红军士兵回忆：“士兵委员会开士兵会时，每个士兵都有发言权。例如：班长派班公平不公平，哪位军官说话态度不好，士兵都可以在大会上进行指名批评。对经济上的意见，士兵同样可以在大会上讲。对排长、连长、党代表的缺点都有批评的权力。士兵委员会设有经济委员会或小组，管理连队的伙食，每个礼拜或每半个月，经济委员会要清算和公布账目，做到经济公开。”

　　那个时候的民主可不是说说而已。各级军队的财政，伙食尾子的管理，都是士兵委员会说了算。在军队这个最不民主的组织中实施民主，这是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创举。

　　士兵委员会虽然在1932年在共产国际的左倾压力下被迫取消，但共产党军队中的官兵关系之平等也远不是国民党能比的。解放战争中，连一级的士兵委员会得到了部分恢复。

　　4、

　　1945年，在黄炎培访问延安时，对黄炎培‘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率的问题，毛泽东的回复是：”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这句话，现在有些批评者拿出来冷嘲热讽。但这句话是毛泽东的真正心声。毛泽东是一个民主的信奉者，认为人民的智慧是最伟大的，认为“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毛泽东对精英阶层，一直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

　　然而，毛泽东并不认为西方式的代议制选举，就是真的民主。不认为代议制民主就能真的起到人民监督政府，政府不敢松懈的作用。他心目中的民主，是人人有权发声、人人起来负责、人人监督政府。

　　现在我们看，西方代议制选票民主，也根本不是是人人负责，人人监督的民主。相反，反而变成了一种选举制度天生神圣之下，无人负责，无人监督的政府。人民享受每四年一次投票的虚幻的对政治的主宰感和参与感，却没有任何办法真正改变体制的缺点。西方民主，每四年让人民发泄一次怨气，看上去好像稳定，但实际却难以革新改革。

　　然而，毛泽东心目中的那种人人起来负责，人人起来监督的民主，变成了“天下大乱，越乱越好”，“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最终把中国带入了十年文革。

　　这条路，大方向没错，但走过头了，也撞了墙。

　　5、

　　自有人类以来，政治制度永远是少数人统治多数人。不同制度的区别，就是统治阶层的少数人是怎么产生的。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血统是人类历史上统治阶层的主要产生途径。其实今天也不例外。今天，总统的儿子是无法直接成为总统，但富人的儿子，仍然会是富人。政治权力已经无法通过血统直接继承，但经济权力的血统继承，大家都还是认为是天经地义的。

　　血统之外，择优选拔是另一个途径。然而，选拔的标准是什么？如何避免“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中国传统的科举体制，也是一个择优选拔的机制。能考上举人进士的，至少智力和毅力都不会太差。

　　然而，在选拔机制中，精英阶层有很强倾向去设计一套最适合他们自身的选拔机制。中国历史上的察举制，九品中正制，都是精英阶层设计的，为他们自己量身定做的选拔机制。今天，这种精英设计，为精英服务的选拔机制在社会上也能看到。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算是一种择优选拔。能适应环境适应社会的，就是成功者。但是，这个适者生存的机制，更适应商业竞争，而不能完全搬到政治领域。

　　选举也是一个选拔途径，至少看上去是一个比较公平的机制。但现在，西方的选举机制的弊端和问题，也暴露无遗。

　　为了保证稳定，统治阶层会有各种方法，洗脑，宣传。让被统治阶层安于现状。宗教就是其中一种有效的方式。《美丽新世界》一书中的”唆麻“(Soma）也是一种。

　　”即使由于某种不幸的偶然，在他们的娱乐消遣里出现了空当，也永远会有唆麻，美味的唆麻，半克就是半个假日，一克就是一个周末，两克就是一次辉煌的东方旅游。三克唆麻就是一次月球上昏昏沉沉的永恒。从那儿回来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自己已经越过了空当，每天脚踏实地，安安稳稳地工作和娱乐。“-赫胥黎《美丽新世界》

　　当被统治阶层永远无法上升，而洗脑又失败时会发生什么？那时，就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毛泽东并不信任选举，也不信任精英。那怎么让社会流动，怎么防止精英阶层垄断权力，脱离群众。如何建立一套长期有效的方式，永远的打破精英和群众直接的界限，实现彻底的阶层流动？

　　毛泽东找的路，是群众运动，是永不停歇的阶级斗争。永远的阶级斗争是他心目中维护被统治阶层利益的手段。解放后，很多党的高级领导人都认为，以后的工作重点是经济建设。而毛泽东认为还是阶级斗争。他认为，如果没有持续的阶级斗争，就一定会出现阶级固化，精英阶层会垄断权力，脱离群众。

　　他试图用群众运动的方式，让群众起来打倒脱离群众的统治阶级，让群众中的优秀者在斗争中脱颖而出成为统治阶层。

　　“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毛泽东试图通过这种治乱之间的折腾，打破精英既得阶层的统治，让群众中的优秀者在这种治乱循环中涌现出来。

　　1966年7月8日毛泽东在韶山滴水洞”隐居“11天后写的那封信，值得一看。那封信应该是他心声的表达。

　　如果保证一个庞大的组织持续有活力，在任何地方都是难题。在商业社会中，大公司中也会形成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改革也不容易。有些大公司每过几年就搞一次组织架构调整，折腾一下，打破既得利益，发掘新生力量。

　　但是，折腾一家公司易，折腾一个国家太难了。

　　毛泽东的顾虑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他的初衷也是好的。但是，他找的道路过于激进，最终失败了，天下大乱后，没能天下大治。

　　解放后，毛泽东的很多问题，根本原因都是他太着急了，希望在有生之年解决所有问题。希望靠大跃进短时间内解决经济落后的问题，希望靠文革解决政治体制僵化的问题。

　　事物发展有其客观规律，思想超越时代太多，脱离客观规律一味冒进，结果就是失败。

　　但是，毛泽东时代建立的国家级的普遍教育、普遍医疗体系，深入最基层的政府组织，品类完整（虽然质量和效率都比较低）的工业体系，以及给每个中国人心中种下的人人平等不认命的信念。给改开后四十年的辉煌，奠定了基础。

　　6、

　　邓小平拨乱反正，继续寻路。邓小平与毛泽东不同，对精英阶层没有反感。除了传统的学而优则仕的政治通道外，邓开辟了一个新的，让优秀者脱颖而出成为统治阶层的经济通道，就是下海经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邓的政策，极大的解放了生产力，给普通人创造了比原先多得多的阶层跨越的机会。然而，在意识形态和政治上，也同时造成了冲击。

　　改开后，国人看到了和西方巨大的经济差距。中国人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不如在美国餐馆洗一天盘子的工资。

　　民国期间，这种差距也许更大。但经历了毛泽东时代的抗美援朝、两弹一星，在每个中国人心中建立了很强的民族自豪感，和解放全人类的使命感。

　　当八十年代初，带着当时这种自豪感和使命感的国人看到了西方的经济霸权，很多人的信念一下子就崩溃了。

　　为什么中国会落后，有些人归结于制度，有些人甚至归结于民族性。什么海洋民族陆地民族，什么蓝色文明与黄色文明，什么狼图腾羊图腾？这些种种言论的产生，并不奇怪。

　　然而，在2020年，情况已经很清楚。

　　中国的落后，并不是我们民族不行，也不是我们的制度不行。就是历史原因。西方统治世界，剥削世界至少两百年了。做为后来者，要赶上自然需要艰辛的努力和漫长的时间。

　　7、

　　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增加，自信心也在加强。

　　2000年提出的那个重要思想，其实底气还是有些不足。那三句话，翻译一下，其实就是在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但是，我会始终努力去找正确的道路，大家跟着我走就是对的。

　　20年后的今天，从结果上看，那三句话并没有说错。

　　今天，大多数国人也都明白中国本身存在很多问题。需要继续改革，继续开放，继续找最适合中国的路，继续摸着石头过河。

　　同时，越来越少的人认为照搬西方体制就能解决中国的问题。

　　不要忌讳谈问题，发现问题不是坏事。但不能只谈问题，不思考如何解决。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不同的发展路径，就会有不同的，最合适的制度。说某种制度是历史的终结，是人类最完美的制度，这纯属胡说八道。

　　人类数千年来，也一直在找路。今天的美国，也在找路。三十年后的美国，如果变成了一个高税收高福利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也不会有什么惊奇。

　　宇宙一百多亿年历史，地球四十六亿年，智人（Homo Sapiens)的历史不过二十万年。而人类社会的历史，也就几千年。普选制度下选举民主的历史，不到百年。摸着石头过河，是人类发展中的常态。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