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石：全球最低税率的事儿，中国为什么会选择“支持”美国？

lameihua

　　7月中旬，G20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举办，各方就更稳定、更公平的国际税收框架达成历史性协议，这意味着近期由美国力推的全球税改取得突破性进展，未来全球最低企业税率将不低于15%。

　　这个消息，估计多少是让人有些意外的。毕竟之前耶伦（美国财长）刚刚提出15%全球最低税率时，当时外界最大的疑虑，就是中国可能不会答应。鉴于中国是全球制造中心——而且这种地位还在疫情期间大大增强，所以如果它不点头，这套税改方案想落地还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而中国也确实有不答应的理由：

　　首先，这是美国提出的，主要用以摆脱自身困境的救命稻草。众所周知，现在美国债务压顶，通胀飙升、贫富差距极大。这种情况下，联邦政府既要安抚民众，又要压制通胀，还要想办法降低债务。要同时解决这些问题，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向资本，尤其是大资本征税。但美国的大型跨国企业全球避税，结果废了资本家、穷了政府，反而加剧美国危机。

　　但这对中国来说，按理说是利好才对。毕竟现在中美即便不是敌国，但也差不了多少了。既然美国已经下定决心要剿杀中国。那让美国增大内忧，加速自爆，这对中国来说是有好处的。而美国大资本和大企业逃税避税，则是加剧美国财政危机，进而加剧经济和社会危机的一大因素，中国没理由在最低税率问题上配合美国政府。

　　而且，全球最低税率，看上去对中国也并不友好。作为发展中国家和工业大国，中国一直是十分欢迎外资的。而低税率以及各种财政补贴，一向都是后发国家吸引外资的重要手段。现在设了全球最低税率，这自然会影响到中国对外资的吸引力——这对中国来说似乎是不利的。

　　也正因为如此，大家都将中国视为美国全球税改计划的最大阻碍。可没想到，中国居然同意了，而且同意的如此爽快。这个确实让人大跌眼镜。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中国会这么爽快的配合？

　　这个其实是国内外因素的综合考量：

　　首先，设定全球最低税率，是全球主流经济体的共同利益。

　　现在全球经济颓靡，各国债务高企，未来更是有极大的可能，将面临滞胀乃至大萧条的冲击。这种情况下，为了维持经济和社会稳定运转，各主要经济体都非常需要增加财政收入。而在如何增加财政收入方面，由于第四次科技革命不来，人类财富增量天花板打不开，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劫富济贫，从富人手上征税补贴穷人。

　　但主流经济体——既然他们能称之为主流，自然都或多或少的有一些资本力雄厚的跨国大企业，这些企业垄断了大量财富渠道，按理说应该是劫富济贫的重点对象。但也正因为它们实力雄厚，所以纷纷到避税天堂避税，导致大家的税都征不上来，财政入不敷出，只能靠发债维持——以至于债务日积月累同时，贫富差距也越来越明显，经济和社会危机越来越严重。

　　所以，美国的这一倡议，其实是有深厚群众基础的。天然会得到全球主流发达经济体的支持。这种情况下，如果中国贸然反对，得罪的不仅是美国，也会同时得罪欧洲为代表的一大票其他主要发达国家——甚至，因为它们家底没美国雄厚，它们的货币也没有美元那么强的信用，可以疯狂滥发让全球买单，所以他们对征税的诉求，可能比美国还迫切。

　　这是中国必须考虑的。现在中美之间算是没有回头路了，而要打赢这场世纪博弈，除了自强外，更重要的就是要争取中美之外的其他国家，尤其是欧洲——尽可能的让他们别站队。所以在征税在这种事关其他主流经济体重大切身利益的事情上头，中国如果要是坚决反对，那得罪的不仅是美国，更是会把欧洲等一票发达经济体得罪死。这样在某种程度上就等于中了美国的圈套，将它们推上了美国的反华战车。

　　这是从国际关系和中美博弈角度来说的。而从中国自身角度来说，其实全球最低税率，也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糟糕，反而很大程度上符合中国现在的国情，以及中国的发展趋势。

　　大家之所以这么忌惮全球最低税率，主要是担心因此降低外资对华投资吸引力——毕竟我们不能低税率，不能财政补贴以后，自然工业竞争力就下降了嘛。

　　这个看上去似乎是这么回事。但这种认知，其实是建立在过去几十年的历史经验基础上的，并不符合现在的国情，更不符合中国未来经济发展方向。

　　过去几十年，中国经济主要是靠中低端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来创造财富。既然是低端制造业，那自然利润率就很低，税率高一点低一点，对企业的影响就非常大。这种格局下，如果制定统一全球最低税率，肯定会对中国经济造成巨大冲击。

　　但这都是老黄历了。到2021年的今天，虽然低端劳动密集型产业，依然有巨大的市场份额，但与此同时，中国经济和产业的层次水平也有了极大的提升，真正的工业基础，早已不是什么衬衫、玩具、打火机皮鞋，而是具有一定科技含量的中端产业。中国的工业竞争力，也不仅仅是低工资、低税率、低环保要求等低人权优势——实际上中国的工资水平搁在全球已经不算低，环保要求更是越来越严苛。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中国工业的核心竞争力，已经基本实现了从过去的低人权优势，向产业集群、基础设施、行政效能优势的跨越。未来还要进一步向科技优势迈进。在这个过程中，低人权优势不仅作用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成为发展的阻碍——毕竟你还玩血汗工厂那一套的话，哪个科技人才会给你卖命？

　　既然低人权不再是中国工业的核心竞争力，那同样的逻辑，低税率优势也同样逐渐衰退。无论是产业集群优势，还是未来的科技优势，这些都是可以产生较高溢价的——这意味着中国工业的主流，已经逐渐能够承受最低税率的提升。

　　当然，中国依然有大量的低端劳动密集型产业——他们维持了大量国人的生计。不过这类产业，首先比例是在逐渐缩减的，越来越不是中国经济的主流；其次，这些产业还面临东南亚、南亚乃至非洲的竞争——而后者正是靠着低工资、低环保、低人权、低税率来挖中国的墙角。现在搞个全球最低税率，实际上是部分削弱了这些国家的比较优势——大国们把规矩立出来后，它们不从也得从。而一旦从了，他们就无法再通过低税率吸引外资，中国强大产业集群、基础设施、行政效能的相对比较优势反而会因此增加——一定程度上倒是有利于缓解产业外流趋势。

　　此外，中国经济结构也跟当年也发生了巨大的不同。以前中国主要通过规模优势发展经济、吸纳就业。但到了20年代的今天，中国中低端产业已经严重过剩，不仅不再需要规模，反而要淘汰一些过剩产能。这种情况下，中国对中低端产业的外资本来就不稀罕了——你再来投资建个食品厂、饮料厂、玩具厂乃至电子设备代工厂组装厂，对中国来说没什么意义——我自家在这些领域的资本和产能都过已经过剩了，还欢迎你来抢饭碗？

　　当然，中低端产业投资不稀罕，高端产业投资还是稀罕的。但是高端产业，首先前面说了，其本身溢价较高，所以低税率的相对吸引力并没有那么大；其次美国已经下定决心封锁，它们也很难进来——台积电你就是给它0税率，它也不可能在内地建低纳米生产线；何况，无论是基于中美脱钩的大方向，还是未来全球性滞胀乃至大萧条的宏观趋势，逆全球化都已不可避免的来临。未来各主要大国都会加强高端产业的自主化、区域化，所以进入中国的高端产业外资会大幅减少。

　　最后，内循环、中国制造的产业升级，也会进一步压缩外资的国内生存空间。在中美对抗、全球性滞胀乃至大萧条、以及逆全球化的大趋势下，内循环将成为主流，外资在中国生存空间会逐渐压缩。

　　这么多的因素，决定了，中国已不是当年，外资对中国的重要性，在现在以及未来，都会有一个较大幅度的下降——中低端产业的外资中国不再稀罕；中高端的外资虽然欢迎，但它们一则不太在乎低税率这个单一优势，二则就算想进来，未来也会面临越来越大的内部阻力。所以，为了吸引外资而保持低税率，意义已经不大。

　　相反，中国支持全球最低税率，自己的好处也挺多。前面文章中云石君已经说了，全球主流经济体，都有大把的大型企业搞跨境避税。

　　而谁是全球主流经济体？第一是美国，第二就是咱们中国。

　　实际上，这些年中国大企业避税也是很厉害的——国企还好说，毕竟政府直接控制的；那些大型非国有企业，尤其是外资控制程度极高的互联网企业，随便一查，很多都是在开曼群岛这些避税天堂注册，转移资产、避税等操作也是一套一套。随着科技的发展，互联网对社会的渗透度越来越高，相应的这些科技巨头们的利润越来越大，转移掉的资产、逃掉的税收也是水涨船高。

　　以前为了促进新经济的发展，再加上当时日子好过，财政能够维持得下去，所以对它们卡的还没那么严。现在这些互联网企业基本上都已发展成熟，他们的那些业务，很多都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公共基础服务，再加上疫情冲击，全球性滞胀乃至大萧条迫在眉睫，未来无论是财政还是经济，都会面临紧张和困难。这种情况下，还让这帮巨头肆无忌惮的收割逃税，肯定是不行的了。全球统一最低税率，这下这帮资本海外避税空间大减，再对它们征税，难度就小的多。

　　总而言之，全球最低税率，虽然是美国提出，但它却击中了全球主流经济体的共同痛点。在全球经济愁云惨淡、各国财政均入不敷出的当下，这种对大型企业和资本的薅羊毛，符合各主要国家政府的共同利益。而具体到中国，虽然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但鉴于国家经济结构的变化，我们实际上已经具备了那些经济强国的各种特征，再叠加未来自身发展趋势以及全球经济走向，所以中国支持这项协议，并不会对我们造成太多的危害，反而同样能从中获得诸多好处。

　　这就是中国痛快支持美国倡议的原因。

　　而中国的这种态度，其实也反映了中国在对外交往，尤其是对美关系中的一贯态度——直到现在，中国依然不是以零和游戏的思维跟美国打交道，依然坚持互惠共赢的一贯思路——哪怕现在美国濒临自爆边缘，拥有更多转圜空间的中国，依然没有在这个既救穷又救急的问题上卡它的脖子。这样的处理方式，应该还是说释放了善意的，只不过，美国会不会感受到，那就不好说——但不管美国能否感受到，起码其他发达国家，能从中捕捉到中国传递出的善意讯息，这对他们在维持对华关系的信心方面，还是有不小的提升。

　　只不过，南亚东南亚这些巴望着产业转移的国家，可能就不好受了。大国们把全球最低税率谈定，这些小芝麻们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一旦全球最低税率推行，他们就又失去了一个比较优势，未来产业转移挖中国的墙角，难度就会增大了。

　　不过这个也没办法。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大国制定的。既然大国们达成了这样的妥协和共识，小国别无选择，只能被动接受。